Zitrone.

It's OK to not be fine.

【伦克:Ashes】

小克失忆设定。一点点虐预警。

  

  鲁恩的深夜原来这么冷。他拎着略微有些沉重的手杖在大街上窜来窜去,太冷了,拿着手杖的手指已经僵硬。就算紧缩肩膀佝偻身体,也只是徒添伸展开来时,身体对寒冷的愈加敏感。

  落雪了。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深夜的鲁恩下雪的样子,他已经太久没有机会抬头看一眼天空——为什么他记得起来这些,却记不起自己究竟是谁?他没能在雪夜感知到任何与浪漫有关的字眼,有的只是寒风,裹着厚厚冬衣巡逻时轰走流浪汉的警察,纸屑似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弥漫视野,模糊了路灯原就昏黄的灯光。

  好安静。落雪的声音同雪化的时候一样,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像是在唱一首只有自己能听懂的歌。

  我应该回哪里去?甩开无缘无故追在他背后的非凡者,他站在路中间,陷入迷茫。他本能地认识那些值夜者,连他们的能力和目的也不得而知,并且他深知自己不能落在那些值夜者手里——他们追得死紧,在黑夜里尤其安静,像这场落雪,像这场雪里他那依然跳动却无比沉默的心脏。

  他能感觉到他们同样了解自己,不管是骗人的纸人还是密偶,不管是火焰跳跃还是历史回溯,他们都能紧紧追上来。更可怕的是,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追逐,这种吊着脖子在走钢索的窒息的感觉。

  “邪神!”

  他走神的空档,已经有个值夜者追了上来。他隔着老远就能看见那些人手上的红手套,殷红色,雪夜里扎眼得紧。好熟悉,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不是邪神。他没法反驳。他都不记得自己是谁,怎么去反驳?

  红手套们心有灵犀,不需要言语交流就把他收进了包围圈。困兽犹斗,他脑子里忽然钻出这个词,本能告诉他此时他应该逆走四步去到一个没人能跟上的地方,可理性抗拒着,那会发生更恐怖的事,将面对更恐怖的存在。

  他对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有数,这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可他不能伤害他们。

  兜里还剩下几个没用过的纸人,不过他还能使用许多次火焰跳跃,太冷了,他快要完全冻僵了。对方也是一样的,他坚信,只要撑过去这一头,他们总会放弃。

  跟我来。

  雪落的声音和红手套们挪动靴子的声音之间,突然钻出了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富含灵性的力量,可能是对救命稻草太渴望了,他心想,否则怎么会那么好听。

  要么放松,要么被他们抓住。男人说。

  他不相信。或者说,他不敢相信。于是他抖开火焰,从里面拉出陌生又熟悉的历史投影,一个黑皮肤的死亡天使,一个手拿四个头的无头女孩,还有一个穿道袍的枯瘦女人——不,她突然变成了一个黑发绿眼的青年。

  他就这么被自己召唤出来的投影抓住胳膊,然后溺水般的水声灌进耳朵,那些红手套们忽然就看不见他了。本来他还不信,他以为自己被抓住了,于是同藏在附近的密偶交换位置,而密偶已经被擒获。

  眼见俘获密偶的红手套莫名其妙地打量周围,随后惊慌失措地呼叫同伴,他才意识到他们真的看不见就站在跟前的他。

  你是谁?他张口问那个突然活过来的历史投影,这明显不是自己要他做的,他拥有自主意识。在自己召唤他的瞬间,他就降临于此,赋予了空洞的投影真实。

  先离开这里。男人言简意赅。

  瘦高的男人穿着黑色长风衣,里面是严整的正装三件套,没系领带。进屋后他还得寸进尺地解开扣子,露出了颇有些苍白的皮肤,墨色的长发戳在风衣衣领里,溢出来的发尾也打着卷儿。他自始自终没有正经地接触过那双洇着绿意的眼睛,总是对方刻意错开,就好像对自己天生有愧,故而躲躲闪闪,难以直视。

  毕竟他没有值得对方害怕的特征。

  被警察当成快冷死的流浪汉的家伙,能强到哪儿去?

  他打量自己磕得坑坑洼洼的手杖,飞快地翻手从历史投影中抓出它还崭新的模样——穷鬼才会想到的技能。他还在逐步积累对自我的认知,事实上他从“刚苏醒”就在畏惧,畏惧许多东西,那些有声似无声的雪,点着灯却更显深不可测的黑夜,面前神秘莫测的男人。

  明明他也不弱,却总是在畏惧某些遮盖着面纱的已知存在。像是一个总是拘谨的穷人,吃惯了贫穷的苦,所以仅仅只是拿出一个铜板就要了他半身余裕,等于半条命。他害怕欺骗,因为他自身就是那最后一只羔羊。

  “坐。”

  男人只是身形略高于他,他却觉得对方比他高壮得多得多,为此他甚至确认了触手可及的匕首蓄势待发。他不是莽撞的家伙,所以在探明对方的意图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你还好吗?”男人原本毫无防备地后背朝着他,但突然手里拿着两样东西转过身来,他本能地动了。寒光毕现的匕首是他从不老魔女那里收获的战利品,但对方不为所动,甚至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微微举起手里的东西表示投降。

  他这才头晕目眩地察觉到,男人手里拿着两个冒热气的杯子。

  这是间封闭的屋子,外面仍然风雪交加,打卷的风声听起来像是个妖怪在呻吟。男人喝了一口杯子里的东西,然后才递给他,“你不必对所有事物都如此戒备。”

  伦纳德•米切尔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

  如若克莱恩•莫雷蒂还记得他,那么这句话才显得他们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朋友,现状明显因为这句话变得很糟。他是个技巧拙劣的骗子,伦纳德敢打赌,他在克莱恩的心里沦为了如此形象。

  所以他只是捧着杯子捂手,隔着毛皮手套,一口都不动里面的热茶。

  伦纳德感到焦躁。他怎么能不焦躁。可他最终只是无声地把壁炉里的火烧得更旺了些。饥寒使人神紧骨坚,要让克莱恩放松警惕,饱暖是第一步。

  然而,那也要克莱恩开口才行。

  伦纳德故意不看他,自己吃完便坐在壁炉前看书,等他觉得去差不多了才回头去看时,坐在床边靠背椅里的克莱恩正在打盹,而床头柜上的吃食毫厘未动。伦纳德登时感到火冒三丈,他的脑内已经浮现出自己紧捏着克莱恩下巴,逼他把东西吃下去的画面。

  事实上他也是打算这么做的,可他还没靠近克莱恩,察觉到动静的克莱恩就像身后放了黄瓜,突然炸毛的猫那样弹了起来。

  “既然你不相信我,尽管离开。”伦纳德说完又觉得绝情,外面还在下雪,于是他又好脾气地暗示道:“外面总有你能吃的东西。”

  昏昏欲睡的克莱恩被吓得打了个抖。

  在自责之前袭来的,是剧烈的羞耻,克莱恩嘴巴翕张两下,好不容易坦白:我没钱。

  伦纳德的火气登时又灭了。

  他想起廷根那个瘦弱的青年,他挣的钱总是有一部分留给了哥哥和妹妹,有时候累了想喝杯甜冰茶,毕了又露出负疚的笑。

  雪停了我再送你出去。

  谢谢。克莱恩道谢一贯优雅。钱我一定会还你。

  好。伦纳德敛起目光,见到克莱恩之前,他总是抱有一线不切实际的希望,希望自己是特别的,克莱恩见到他总会想起些什么。如今看来,不过是痴人说梦,自作多情的侥幸心理罢了。好?好个屁。

  接着伦纳德又做出了一桩无法挽回的事。

  他问克莱恩:“你叫什么名字?”

  克莱恩几乎在瞬间彻底排除了他们是初识的可能性,初次见面问候彼此以知悉姓名,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可那样的话,对方缺乏帮助他脱困的理由,尤其在伦纳德还是个应该追杀自己的值夜者的情况下。

  这是试探。他知道自己失忆的事,并且试图了解自己究竟遗忘到了什么程度。

  见他许久不回答,伦纳德自报家门。

  克莱恩反问他这是哪里。

  “我家?”

  谁家会跟个双人间钟点房似的?克莱恩失语地看着伦纳德,这个骗子骗他根本不走心,就像在说我就是在骗你,你知道又能怎么样?他说过自己没钱,可伦纳德还不原形毕露把他踹出去,这说明他的目的是非凡特性。

  也是,他除了那个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了。

  克莱恩还在思索如何反客为主,毫无防备的伦纳德开始感到热,于是他脱了风衣,挽起袖子就往浴室走——他想他总该给克莱恩留点时间探索这间屋子——这里当然不是他的家,而是一件非凡物品内部。

  趁此机会,克莱恩会发现这里没有设陷阱,为此他甚至大开着浴室门,以免克莱恩怀疑他在浴室里搞鬼。

  捣鼓好了燃气管道,伦纳德满身水汽地走出了浴室。现在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谎话太可笑,还有人不知道怎么对付自家水龙头吗?想到这里他已经懒得再掩饰,一边翻箱倒柜地寻找衣物,一边漫不经心地对克莱恩说:“你可以先去洗。”

  我就像个等着大人发号施令的小孩。克莱恩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又脏又累,站在打扮考究的伦纳德面前,光是气势就矮半截。

  防身的匕首搁在洗手池边,克莱恩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翻找东西的乒里乓啷声里混杂着伦纳德懊恼的叹息,他似乎把什么东西弄塌了。

  从伦纳德•米切尔使用的隐秘力量来看,他确实是个值夜者。这也是克莱恩决定跟他走的原因,同时也是他对伦纳德•米切尔高度戒备的根源。值夜者为什么背叛了值夜者?值夜者内部的纠纷他不感兴趣,他只是察觉到伦纳德•米切尔比追赶自己的值夜者更接近矛盾的中心,而能够使唤高级值夜者的人物,为数不多。

  玻璃门咚咚响了两声,克莱恩立马脱离思考,抄起防身的匕首。

  伦纳德•米切尔说话的声音雾蒙蒙的,“替换衣物放在门口了。”说完,他的脚步声远去。

  为了避免洗得太久影响对外界情况的掌握,克莱恩飞快地洗完澡去拿屋外的换洗衣物,顺便探头瞥寻伦纳德•米切尔的身影。没找到。

  衬衫偏大,克莱恩船上之后袖口还折了一折。裤腰扣了皮带又箍得太紧,他用衬衫下摆遮住松弛的腰带,湿着头发走出浴室。环顾四周没发现伦纳德•米切尔,他暗暗松了口气。

  可伦纳德•米切尔的声音又冷不丁出现了,“洗完了?”

  幽灵似的阴魂不散。克莱恩又被吓得抖了一抖,伦纳德从沙发上爬起来,他刚才躺在沙发上看书,只一双脚搭在沙发末端火光和阴影里若隐若现,克莱恩看得匆忙不仔细,没能发现。

  伦纳德泰然自若地路过他,才进浴室便走出来,将把柄防身的匕首递给他。克莱恩不好意思地接过,头埋着。

  伦纳德洗澡慢得有些刻意了,克莱恩又在打盹,他才用脏衬衫擦着头发走出来。刚才他从沙发上起身时,克莱恩就发现他没系腰带,可同样是敞着拉链,有打底没打底看起来的视觉冲击始终是不一样。克莱恩忽然意识到自己腰上的腰带原主是谁——伦纳德•米切尔也把他观察得很仔细,毕竟他也是进了浴室脱了衣服,才发现自己的腰带断了,而且取下来就再也系不上去。

  “谢谢。”他小声地说。只有他们两人的寂静屋子里像是悄悄话。

  “嗯?”神游的伦纳德根本没听清。还没擦干头发,伦纳德就倒在床上,不盖被子侧身睡下。

  克莱恩当然没忘记对方是个不眠者,而伦纳德这么做的目的,他其实也心里有数,不是为了化解克莱恩的戒备,或者说,不是为了欺骗他而化解他的戒备。

  雪还在下。屋子里静极了,只有壁炉里柴火被烧断的噼啪声还震耳欲聋。克莱恩等了很久,等到他自己都耐不住困意和焦躁,他才不再空坐,轻轻地从软绵绵的床铺上站起,喀吱……喀吱……喀吱……细密的蠢动声,像是一扇合页紧涩的门在打开,响在耳边,与那柴火的响声一同。

  伦纳德熟睡的脸放松而恬静,同他散漫的性格如出一辙。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放心?克莱恩确认他的眼珠子一转也不转,留有条细缝,没有刻意闭眼让眼珠子完全被眼皮盖住的迹象,克莱恩才安心睡下。

  而他睡着之后,装睡的伦纳德起了身。他背对着克莱恩,仿佛对方是匹虎视眈眈在靠近的野兽,只要他回头,便咬断他喉咙狼吞虎咽。他忽然觉得自己形同枯槁,急需借酒消愁。

  最后他点了一支烟,轻轻咬在嘴边。他也不吸,烟静静烧着。烟灰掉在泥垢斑驳的地板上,而他眼底映着闪烁的微光。

  克莱恩是在食物香气中醒来的,昨夜晚饭没吃,肚里的馋虫早已饿得饥肠辘辘。

  “来吃饭,胆小鬼。”

  伦纳德总算明白对付克莱恩的正确方式,像他们初见时那样,别太讲礼貌,別太为他着想,別错以为他会全身心信任自己,自己搬个凳子坐在他面前就好,总有机会闯进心里去。

  简而言之,別对他那么好。

  “怎么,你觉得我说错了?”伦纳德戏谑地说:“那你最好用行动告诉我你不是。”

  克莱恩果然坐到了餐桌边,尽管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仍然矜持地小口吃着,绝不对任何他真正爱吃的食物表现出特别的眷恋。

  “你得到霍纳奇斯山脉的主殿去,到达之前我会暂时跟着你。”

  克莱恩看不见背对着他的伦纳德是如何表情,不过伦纳德似乎知道他在疑惑,所以直截了当地解释道:“当然,你也有可能永远到不了,女神不会见一个未知的危险分子。”

  黑夜女神!

  克莱恩迅速地理解了现状,黑夜女神居然是他的盟友!不不不,黑夜女神居然愿意帮助他度过难关。不过前提是他并非“敌人”的诱饵,他真的仅仅失去了记忆,还是在此基础上被下了对友军不利的暗示?

  总之情况与昨日完全相反了,昨天是伦纳德•米切尔在努力取得他的信任,而今天变成他来争取对方的信任。这是他作为东方人依存在骨子里的坏习惯,在人上位没法颐指气使,在人下位方觉自在许多。

  遗憾的是,伦纳德•米切尔一改昨日的殷勤,忽然变得冷漠起来。这也是必然的结果,克莱恩接受得顺遂,不如说他还有些嗔怪伦纳德没早点说。他当伦纳德是坦白之后恢复了真面目。

  殊不知从这一秒起,伦纳德才真正戴上了面具。

  他们离开“林中小屋”的时候,鲁恩已经被百年一见的大雪彻底覆盖,银装素裹的世界刺痛了克莱恩的眼睛,他就像患上雪盲症突然犯了恶心,猛地向前栽倒去。

  被算计了!

  伦纳德则驾轻就熟地把他扛起来,似的,扛起来,抓住他的胳膊胳肢窝那处一顶轻巧的一个旋转,他就被扛在了肩膀上。

  失去意识之前,克莱恩恨恨不平地说:“你就不觉得羞愧难当?”

  伦纳德一言不发。

  他还是头回到霍纳奇斯山脉,女神亲切地派来阿里安娜女士以免他迷路。但他以为是女神信不过他。

  “别急。”把克莱恩交给阿里安娜女士之后,他转身就打算走,而阿里安娜女士拦住了他:“伦纳德,这个机会是你争取来的,你有必要负责到底。”

  伦纳德回头看向阿里安娜,他张口又闭口,手臂抬起来虚空晃了两下,哀求道:“女士,这样下去,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残酷。”那双绿色的眼眸里光芒破碎,霍纳奇斯黑色的山脉映在里头,愈发彰显某些事物存在。

  阿里安娜把挂在胳膊上的克莱恩送出去。

  伦纳德看了阿里安娜几眼,别开头看向群山,又盯着自己的脚边看了许久。

  “他不是胆小鬼,从来不是。”

  他低声絮语,又抬眼看向阿里安娜,这位苦修士虽然面无表情,目光却温和地看向他。阿里安娜女士无疑是明白这种感觉的,她眼看着女神成为女神——他们都是血液,是忠犬,是朋友,奔向受伤之处无需召唤。

  “黑夜祝福你,伦纳德•米切尔。”阿里安娜隐去身形,收获了伦纳德一句无可奈何的谢谢。

  如果她们都是明白这种心如刀割的感觉,仍然认为他需要去面对,那么跨过这个坎,他们也能成为女神和阿里安娜女士吗?

  还是朋友,又永远不是朋友了。

  伦纳德•米切尔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远远看见宫殿和女神狼形的身影,伦纳德自觉地手点繁星,停下了脚步。他把克莱恩搁在平整的岩石之上,他的内心想要远远逃开。他早早地察觉到在他走进霍纳奇斯山脉时,盛大的梦境就已经开始。

  女神可能是觉得他事先加的保险还不够牢实。

  “米切尔,准备好了?”女神缥缈的声音直接响在脑子里,伦纳德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他感到一只手环住他的脖颈,与他额头相抵,你是属于黑夜的孩子,你是属于黑夜的孩子,伦纳德闭上了眼睛。

  

  

  痛!

  好痛!

  头好痛!

  光怪陆离满是低语的梦境迅速支离破碎,熟睡中的周明瑞觉得心口抽痛异常,仿佛被人用手肘狠狠拐了一下,不,更像是遭尖锐的物品插入,并伴随有搅动。

  “好熟悉的展开。”他从床上坐起。

  他在一片混沌中醒过来,发现过去的一切他都还记得,或许不是过去,而是现在这个他,某个未知的当前。

  同样稀松平常的,他回到了作为克莱恩·莫雷蒂生活在廷根的时期。在廷根生活的记忆是他脑子里根深蒂固的一部分,而这个阴暗而狭窄的房间足以让他明白,这是班森、梅丽莎和他还没有搬到水仙花街联排屋去的时候。

  他心口痛得厉害,只能一边揉着一边拿上水盆到公用盥洗室去洗漱。远远地看见梅丽莎的背影,他迎上去,熟稔地跟对方打招呼道:“梅丽莎,起那么早,有什么学习会要参加?”

  空气静寂许久,克莱恩偏头与梅丽莎四目相对,才发现对方一副见鬼的表情。

  我做错了什么?啊,难道是问这个问题的方式太过冒犯向来早睡早起,勤劳的妹妹。克莱恩于是道歉道:“抱歉,我在开玩笑,你向来起得很早。”

  这下梅丽莎不只摆出一副见鬼的表情,飞快地收拾好洗漱用品,逃也似地离开了。克莱恩目光迷离地追随着梅丽莎走出来公用盥洗室,然后发现梅丽莎并没有进他们的家,而是打开了他们家隔壁的门钻了进去。

  “这演的是哪出?”克莱恩洗漱完,在有人来之前回了屋。

  他立刻确认了自己的装备,事实上,不应该在这个时期的许多非凡物品也挤在一起,被他贴身放在了床边,让他分不清是不是到了源堡之上。

  他内心隐隐有些想法,这当然需要一些更加有力的证据证明。

  克莱恩草草地收拾好出门的行头,到黑荆棘安保公司去。

  远远地在门口看到队长和罗珊站在那里讲话。

  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不会为幻觉所惑,彻底接受了队长和那里的许多人已经不在的事实。这更加使克莱恩坚信他处于一个虚假的幻觉世界。他们很可能不认识自己,克莱恩思索着上前试探的语气。

  如果他们不同他打招呼,那么他就假装自己有委托,随后再找个借口,比如没有现成拟订合同之类的理由脱身。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克莱恩回头,看见了向来着装凌乱,发型随意的伦纳德•米切尔,他站在自己身后,正试着从自己的角度探明自己在窥望些什么。为什么他又认识?克莱恩感到丝许凌乱。

  “今天你不用值班。难道明天的聚会你不去?今天可是周一。”

  伦纳德说话的声音很低,并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低沉,而是这件事于他们而言有必要如此。这聚会指的不可能是迎新聚会那样的东西,而是其他的……

  星期一……

  他说的塔罗会?克莱恩惊觉。

  既然知道塔罗会,那么伦纳德可能跟他一样不属于这个时期。克莱恩松了口气。

  而后伦纳德对他的称呼破坏了他的放松。

  “世界先生,难道你发现了什么案件的端倪吗?”

  “世界先生”,谁都可能这样称呼他,唯有伦纳德不可能。这也许不是人们遗忘了他这样简单的事,克莱恩明白了事态真正的现状。也许他们忘记的不是他,而是克莱恩,不,他们根本就没有认识过真正的他。

  归根结底,他到底是谁?

  在成为克莱恩之前,他是周明瑞。

  而这个世界明白这件事意味的,仅仅那么几位存在。但祂们也有不那么明白的事,那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作为克莱恩•莫雷蒂存在,这不是简简单单的“扮演”。

  “不,没有,我就是单纯的路过。”

  他落荒而逃。

  “克莱恩,欢迎你。昆汀去了卫生间,你可能需要等他一会儿。”阿兹克坐在办公室沙发上慢斯条理地喝着气韵芬芳的红茶,招呼他道,“呵呵。年纪大了,冷热混吃实在是招架不住,闹肚子。”

  “阿兹克先生……”

  “嗯?怎么了?”阿兹克把茶杯搁在桌面上,摆出认真聆听的模样。这样的阿兹克先生于正主而言也不陌生,他和昆汀总是非常照顾这个沉默寡言,似乎在这世界上有什么不可击破的仇敌存在似的学生,给予他许多知识上的帮助。

  克莱恩退缩了。

  在明知之后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问出安提哥努斯日记相关的问题,最终又让阿兹克再次回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投入那无谓的沉睡,那么不管他写再多的信,也只是让阿兹克先生在痛苦之中循环往复而已。

  太自私了。克莱恩,那样实在是太自私了。

  回到铁十字街的房子,他颓然站在房门口的阳台上发呆。这时隔壁的房门忽然打开了,班森厌恶的表情呈现在他面前,后面还跟着手足无措,明显是阻止失败的梅丽莎。

  “克莱恩•莫雷蒂先生,我想作为一个体面的鲁恩绅士,您应该明白保护女孩的隐私和安全是大众的责任,而保持距离在其中尤为重要。我的父亲作为莫雷蒂家的战士战死,而您也恰巧拥有这个也许不那么伟大,但对我们一家人而言非常重要的姓氏,我们不希望这个名字背负不必要的丑闻。”

  班森一口气说完,脸都憋红了。

  莫雷蒂夫人生前嘱咐过他们兄弟姐妹要团结,那是他们存在于这世上最初的羁绊。所以他们为彼此分担,付出,不求回报。

  “如果您有异议,请向房屋的持有者提出意见,问他为什么不把这里出租为声色场所,而是建造成为普通人有尊严地居住着的地方。”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成为了班森式讽刺的针对对象。

  旁边的屋子已经有人探出头来围观,克莱恩理亏地道歉。

  息事宁人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回到房间内后他感到一阵脱力,看着屋里脏兮兮的镜子,看着房间里灰白的管道和壁灯,瓦斯计费器和高低床,前所未有地感到无比火大。如果他不曾知晓水仙花街的幸福生活,也许他不会这样沮丧,这样愤怒,这样憎恨。

  某种难以遏制的情绪掌控了他,等他对屋子里的事物再次具备冷静看待的能力时,那面脏兮兮的镜子在他脚边碎成了许多块,而他的手上正有鲜血流下,滴在碎镜面,一个个他的倒影中的其中一个之上。

  这里没有瑞尔•比伯,没有兰尔乌斯,也没有梅高欧丝,他所经历过的所有仿佛都是一厢情愿。

  没有那些不是很好吗?

  难道邓恩死掉,班森和梅丽莎为不是正主的自己伤心欲绝,伦纳德和戴莉为此负恨一生甚至献出生命,阿兹克•艾格斯为寻求记忆再次回游,这一切造就了他,是理所应当的事?

  难道死去的正主应该对他夺舍后让莫雷蒂一家过上幸福生活感恩戴德?就算他努力成为了大学教员,再怎么努力十年,二十年,可能也只是搬到了水仙花街,还不如拿到日记死掉变成自己?

  不,不是那样的。

  他不是格尔曼•斯帕罗,不是道恩•唐泰斯,不是夏洛克•莫里亚蒂,不是梅林•赫尔墨斯,也不是克莱恩•莫雷蒂,更不是周明瑞。

  只是他自己。

  不要忘记我。克莱恩无声地愤怒着,灰色的雾气飞快地笼罩住他,吞噬他渺小的身体,将他塑造成百米高的雄伟雕像,人形的脚消失变成蠕虫组成的触手,乌黯魔狼为祂披上黑夜凝聚而成的流光溢彩的幕布。

  “你终将成为我。”

  那雾气中传来远古的呢喃,仿佛是遥远恒星几百年前就留下的光芒,只是如今才穿破茫茫宇宙,到达祂耳边。

  “我是……愚者。”

  祂低声呢喃道。

  “小克莱恩,欢迎光临。”

  斯林面包店里奶香和刚出炉蛋糕的甜味交杂馥郁,在发馋的鼻腔内跳跃又远离。

  出了小店,他还可以坐在路边阶梯上喝完那杯甜冰茶,双手插在衣兜里,垂着眼看着地板想70岁的温蒂奶奶放在他头上那温热的大手。“小克莱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她会这么说。

  青石板路上有岁月摩挲的陈旧痕迹。脏水横流,杂物乱丢的现象越靠近红月亮街的圣赛琳娜教堂,越是绝迹。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那么默契,明明连自己生存的环境都没法保证清洁,却仍然把女神供养在最干净的地方。

  也许那就叫做信仰吧?

  如果他保不住这些,那些苦恼和彷徨才真正失去了意义。

  如果他忘记了自己在一杯甜冰茶面前那种负疚的犯罪感,那么这一切才是徒劳无功。

  忽然,耳朵里嘭地一声好似天外乍响,一个红红的苹果滚进他低垂的视野。

  “没事吧?”一个男人边说话,边扶住他。

  好像是撞到人了,克莱恩不好意思地想道歉,结果那人容颜映进眼中。微长的黑发有些蓬乱,碧绿的眼眸,是个俊美的男子,他嘴巴张合,好像是在说什么。怀里抱着深棕色的纸袋,里面装满了吃的东西。

  “世界先生,你有什么事吗?我想这不可能会是偶遇。”

  那个苹果就是里面掉出来的,克莱恩看着男人捡起来那个滚落的苹果,在裤子侧边擦了擦,然后咬了一口,那非常新鲜的苹果发出了响亮的脆响。

  不修边幅伦纳德。

  象征着厄难的黑夜女神实现愿望时,往往会以一方倒霉的方式来完成。比如老尼尔借祈祷仪式还债,那个丢钱包的爵士不就倒了霉吗?而伦纳德,倒霉就倒霉在遇上了他。

  “我不会再让你那样称呼我的,伦纳德。”

  “什么?”

  “没什么。”克莱恩笑起来。

  他接过伦纳德递给他的苹果,也咬了一口。

  他们都将是为了保护些什么而悲壮死去的守护者,也是徒劳半生平凡半生,连自我都无法自由掌控的可怜虫。

  

  

  守护者,可怜虫,也是刽子手,必要时连身边最亲近的人,志同道合的伙伴,乃至于自己的神明,也要一并斩杀。开战时他留守鲁恩,喑哑的狼不过是丧家之犬。他什么都做不到。

  甚至开始憎恨把他留在贝克兰德的女神。

  不见识到地狱,便可以当做地狱不存在了吗?不燃烧自己,只是隔岸观火的话,就能变得轻松吗?在这个世界,就算是出现以报复一切为目的,向邪神祈祷,故意受到污染的人,结成庞大的组织去为害他人,也不奇怪。

  更何况漠然置之。

  “伦……”

  “伦纳德……”

  “伦纳德,你没事吧?”

  查尼斯门外,克莱恩晃着提灯提醒他该交班了。

  “真难得,你也会关心我的身体?”

  克莱恩抛给他个大白眼,叫他快滚蛋。“我滚蛋了你一个人不寂寞?”他反讽克莱恩道。

  “那,难不成你还能陪我守夜?”克莱恩嘟囔着,“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这时多少有点大惊小怪,这样的克莱恩,在他刚开始独自守门时,偶尔出现。

  克莱恩真的不是胆小鬼吗?

  伦纳德无声地笑。他们不怕黑,他们往往害怕静默的黑暗里,有一抹光明触之不及。

  “也不是不行,看你诚意。”

  克莱恩缩头缩脑地试探道:“请你来我家吃饭。”

  “就一顿?”

  “就一顿。”克莱恩笃定说完,似乎又觉得他好像不会答应,“你可比我有钱多了,上回的委托我只能拿一半的十分之一,你可是拿了几乎一半!”

  谈到钱他总是要这么计较的,伦纳德“嗯”了半天,吊足了克莱恩的胆子,在他几乎泄气说出决定自己守夜前,才道:“成交。”

  那盏夜灯一直很明亮。

  连克莱恩自以为没露馅的瞌睡脸都照得清清楚楚。伦纳德好笑地凝视他因为蚊虫蹙起的眉头,心里软和起来。如果日子就这样下去,就好了。他想。有他在,克莱恩就可以睡整晚。

  “走吧,正好昨天才买了肉。”交接完,克莱恩捎上自己的手杖和外套,神清气爽地对他说,“对了,我们回去的路上还得买点东西。”

  “是什么好日子?”伦纳德问。

  “班森今天回来,你想喝些姜啤吗?或者甜冰茶。”

  “你这是下血本了啊!”

  闻言,克莱恩瘪嘴拿手杖打他的脚,伦纳德叫痛,跳起来躲。在白天忙碌的街道上来去的人们眼中,仅仅只是一位不那么富裕的绅士在教训吊儿郎当的小混混。

  闹了一会儿伦纳德认输地揽住克莱恩的肩膀,拉着他往前走,“再不去,好东西要被挑完了。”

  两个单身汉到集市去。像克莱恩这样脸皮薄的,根本不懂讲价的方法,而伦纳德更不值得期待,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的餐厅挥霍自己的劳动成果,偶尔买些水果和肉回家去打算周末做饭,结果东西在厨房里放出蚊虫又被清理掉。帕列斯对这种行为表示强烈的谴责,之后他就很少在家做饭了。

  “哥哥,买朵花吧!”

  跑来撞他腿的小孩一把抱住两手都被克莱恩买的东西占满的伦纳德,伦纳德无奈地向克莱恩求助,结果对方根本没注意到小孩,四处打量着看板上的价格前行。

  其实他只需要大叫一声克莱恩的名字。

  但不知为何大庭广众下他反而叫不出那个名字来,那好像有些疏远,又让他觉得很害臊。最后他掏钱买了那朵廉价的野花。

  克莱恩倒回来时,手里多了条树叶子绑着的香煎肉鱼,眼望着伦纳德嘴叼着那朵野花,他疑惑地问:“你在干嘛?”

  伦纳德努努嘴。

  “给我的?”克莱恩把那枝花取下来好奇地闻了闻,一股臭菊的味道,不香。克莱恩皱了皱眉头,抬眼看向伦纳德,听到他说:“以后会给你更好的。”

  “你抽什么疯!”克莱恩夺步走到伦纳德前面去,背对着他嘟哝:“走了。”

  伦纳德侧身从人潮里挤到克莱恩旁边,弯头去看他脸,“你笑了?”克莱恩挡住脸不让他看,伦纳德不服输地够着头去看,最终被克莱恩按着脸推开,“好好走路,也不看看都挡住别人了。”

  伦纳德于是直起腰来,对着面露嫌色的路人们吹了声口哨。

  “今晚谁下厨?”

  “我。”

  “哎,真的吗?”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厨艺?”克莱恩拎着那条鱼,作势要往伦纳德脸上甩,“那你就别吃。”说完抛下伦纳德猛冲着往前走。

  伦纳德甩开步子轻松地跟上去,贴着克莱恩,“真的是你下厨?”

  “骗你的。”克莱恩一本正经地说:“我请了一位女仆帮忙做杂活,现在,我传授给她的那几样菜,她做得比我还好。”

  伦纳德不信,道:“你该不会根本不会做,拿女仆当幌子。”

  “伦纳德•米切尔先生,请你学会不要嫉妒比你有魅力的男人,接受自己是个不会做饭的单身汉这一事实好吗?”

  “哼——”伦纳德不屑地嗤声说:“魅力本质来自于幻觉。”

  两个人你来我往,吵吵闹闹地往水仙花街2号联排公寓走,远远地就能看见三个烟囱,醒目耸立在灰蓝色的建筑头顶。建筑周围没有草坪和花园,也没有门廊,入口直接面对着街道,伦纳德抬头看见许多迎着水仙花街的窗户,有的还挂着滴水的衣物,相当有生活气息。

  他马上就要见到不认识他的梅丽莎和班森,这时的他们,还没有经历过克莱恩的死亡。

  “克莱恩先生,欢迎回来。”

  “你好,贝拉小姐。”克莱恩给伦纳德让开一条路,“放到厨房就好,贝拉会收拾好的。”

  对于忽然到来的客人,莫雷蒂家的杂活女佣贝拉小姐明显有些不知所措,她来莫雷蒂家没多少日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做客。而且这位客人……相貌英俊得但凡是个想出嫁的女孩儿,都会不自觉地审视自己。

  “这样就好?”伦纳德放下东西,看向局促不安的贝拉。

  见她不答话,伦纳德迈步走出和客厅没隔断的餐厅,凸肚窗照不到那里,光线不是很好,但伦纳德仍然注意到了贝拉悄悄打量他的目光。克莱恩家的女仆和克莱恩本人一样,好奇心很强。这就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沐浴着夕阳余晖的布沙发对着左侧墙上的大壁炉。餐厅摆放着一张不大的红色长方形木桌,四把软垫硬木的靠背椅空荡荡地环绕在周围。伦纳德很快发现了另外两把椅子,一把放着高高一摞书和皱得好像咸菜的报纸,还有一把在墙角,上面残留着脚印的余灰,大概是用于了打扫的垫脚。

  “伦纳德,你先进屋,我去趟盥洗室。”片刻后克莱恩走出自己房间,伦纳德从沙发上站起,自克莱恩留的门呲溜钻了进去,隔墙有眼似的。

  克莱恩的房间干净而整洁,换而言之,没什么人味儿。那家伙时常半夜还在外面飘,时间规划做得比他这个不眠者还极尽效率。

  床不大,伦纳德躺上去翻个身就会滚下来,胜在柔软,躺下去好像就能睡着。伦纳德趴在被子上细细地闻了片刻,肥皂香里还混着股精油的味道,但他一时没闻出来是什么香草的味道。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想了好半天,他又闻了闻。

  味道很熟悉,但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

  “咳咳。”克莱恩尴尬地站在房门口。

  “克莱恩,你的被子是用什么洗的?”

  克莱恩恍然大悟,“用手洗。”

  “不是,我总觉得上面有股熟悉的香味。”

  “是吗?”克莱恩也凑过去闻,皂香味里混着股精油的残香,他想起昨晚打泼了月亮花制成的精油。

  得知答案,伦纳德终于舒坦了,“难怪我那么困……”他说着,闭上了眼睛。

  他甚至做了个梦,梦里他被一个温热的手心牵着,周围的世界似乎是非物质的,灰白色的雾气吞噬掉他的身体,行走的只有他的意识。他隐隐察觉到再继续往前走就再也回不来,但牵着他的那双手温暖而又坚定,他甚至无法产生甩开的念头。

  “伦纳德!”

  同一天之内克莱恩叫醒他第二次,他显得有些担心,开口却揶揄他:“你最近是不是太拼了?总是那么困,不眠者失格!”

  “那我也应该从记性变差开始,克莱恩,比如忘记我是来你家吃饭的,而不是来逮捕你。”

  “请问警官,我的罪名是什么?”

  “我忘了。”

  克莱恩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他讲了个不错的笑话,然后让他去盥洗室洗把脸,晚餐即将开始。于是伦纳德到盥洗室去,屋子里燃着某种红月祝福过的焚香,伦纳德戒备地绷紧神经,他忽地想起那时候女神还没有把“月亮”的权柄交换给血族。

  擦得亮堂堂的镜子里倒映着他的模样,一个衣衫不整、面带疲态的年轻人,这也是他这些年不常照镜子的原因。镜子里的自己让他焦躁,扬起的水花飞快消失的清凉,似乎也默示着他在某些事上不可逆转的失败。

  而后镜子里的他忽然动了,伸出一只手来拽他,那双手冰凉而滑润,不似生物,伦纳德下意识地丢开,逃出了盥洗室。

  克莱恩在准备餐具。

  桌前已经坐了个纤瘦的女孩,看都不用看,那肯定是克莱恩的妹妹梅丽莎•莫雷蒂。伦纳德瞥眼看向那个在厨房和女佣一起忙碌的克莱恩,他面前的克莱恩,并不是人。他以为是回归过去的晚餐,其实是神召集的聚会。

  “谢谢你,梅丽莎。”他低喃一句,坐在了餐桌前。

  下班回家的班森带着妻子,也回到了家。

  “伦纳德警官,欢迎你。”班森笑眯眯地说完,立马就开始打听克莱恩的工作内容,有没有做给人添麻烦的糗事,有没有心仪或是暧昧的人物。

  伦纳德自然也没有客气,把克莱恩的底全兜了,其中昨晚守夜打瞌睡被迫请自己吃饭,内敛的梅丽莎都哈哈笑起来,笑他哥是个小抠门精。

  克莱恩气得在桌子底下踹他。

  吃完饭,伦纳德不好意思久留。

  他慢悠悠地走下水仙花街2号的楼梯间,而虚假的克莱恩呼喊着他名字,跟在他后面,栩栩如生,比真的克莱恩还要完美。真的克莱恩可没有邀请过他去家里吃饭,他们甚至还来不及熟络到那个地步,克莱恩就死了一次,然后踏上一条再也没法回头的路。

  “伦纳德!”

  牵住他手的掌心如此温暖,与现实中冰凉的体温截然相反。伦纳德背着身,不愿去看。

  “说真的,我真想把这个梦继续做下去,克莱恩。”

  克莱恩血液的温度是真实的,浇在他手上,比他第一次见到死去的克莱恩时还要来得鲜活。

  

  

  

  占卜家能拉出投影,所以采用什么攻击都不奇怪。天尊会拉出亚当,克莱恩也不是没想过,他自然是有防备的。他在赌一个人等不住要救他。

  被剥离出的人性摇摇欲坠,失去所有记忆,惧怕那个为神性吞噬的自己而无法回到源堡。他本以为伦纳德会同奥黛丽联手救他,没想到冲动的诗人同学直接找上了女神,女神居然也愿意再帮他一次。

  克莱恩醒过来。

  他们两个人坐在教堂里。伦纳德坐得很远,手里拿着一本书,见他醒过来,他侧目,一言不发。“还你的钱。”克莱恩从源堡拿出了存款,弱弱地说。如果他收下这个钱,那他就立马道歉。克莱恩心想。

  伦纳德站起来,接过他的钱。

  克莱恩还没能开口,伦纳德已经把那一沓钱滑开,一张一张丢进教堂的募捐箱,嘴里说:“第一张,许你长命百岁。第二张,许你平安喜乐。第三张,许我们情深不寿……”

  “伦纳德!”

  “第四张……”

  “伦纳德•米切尔!”

  伦纳德撇眼看向克莱恩。他还期待克莱恩•莫雷蒂对他说些什么话呢?

  “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没有稳定的生活,没有钱,没有信仰。”

  伦纳德伸了伸脖子,他要很努力才能不吸鼻子,“所以?”

  “我对你同样忠诚。”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落雪了。

  无声无息的,沉默的,纸屑一般的。

  如同我们的爱情死灰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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