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itrone.

It's OK to not be fine.

【伦克:水下海燕】


  《水下海燕》是我开始写伦克后第3篇作品,作为最后一篇感觉也很圆满。这篇也是我有意识去模仿爱伦坡和洛夫克拉夫特那种,主角独自沉浸于对他人而言只是幻觉或精神错乱这一类剧情,只是我个人偏向于人与非人之物也能相知相爱的结局,从而诞生的拙劣作品。

  虽然我自己很喜欢这个故事,但当时不很受欢迎,关键没人看懂,随后也就不走这风格了。某天发现有个朋友惦记这篇文章,遂决定细化剖析,居然拖到今天。原本打算扩到3w字,精简过程删了许多废话。

  总之,今年嗑伦克也很快乐。

  非常感谢一些关心进度以及反馈感想,表达喜欢的私信,bot君也很友好每次投稿都会阅读plus回复夸夸,谢谢。

  尤其地瓜太太写了好几条,复读感谢(*๓´╰╯`๓)♡

  我手里的东西写不完,一般放下就跑,看到评论往往是很久之后了。有的评论我也不知道如何回复就点个赞。也非常感谢小红心和关注。这里给各位拜个早年,祝新年快乐,钱包鼓鼓。

  全文1w4+字。以上,正文见下。

  

  

  海有什么好看的?风都一股腥味儿。他来到这个海岛时,岛上的人们对他这样说。

  克莱恩在海岩上站了许久,两个老人经过他身边许多次,他们在拾捡沙滩上所有可回收、或不可回收的垃圾,这是他们的工作,也是增添收入来源的方式之一。

  老人们并不在意这个莫名其妙伫立海岸边的青年,他手里拎着一瓶还没空的矿泉水,胳膊上挂着厚重的风衣外套,可能远眺深思,其实什么都没在想;也可能看似发呆,实际在筹谋自绝。他们遥遥地望着他,看的也不是他,而是他手里的矿泉水瓶。

  天色渐暗,海滩稍微变得干净一些的时候,整条海岸线边上只剩下这个青年。海天一色,黛蓝的视野尽头正在不可逆转地变为蓝黑色,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驻步太久。可停留的时间越长,离开似乎也变得困难。

  再有十秒钟,他就拔步离开。

  他反复地倒数着一个又一个十秒,像在冬天赖床那样无穷无尽。

  海浪拍着岩壁的声音并无规律,在他听见一道细微且略有回音的声音鹦鹉学舌似地说话时,克莱恩突然觉得那海浪也有了寓意。

  “海有什么好看的?风还一股腥味儿。”

   克莱恩四处张望,是谁在说话?

   “喂,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一个墨色头发微长的绿瞳男人,赤膊叠起,靠在克莱恩脚下一处凸出的岩石之上,像是克莱恩在大学里上课打瞌睡的同学的预备姿势。

  “你是谁?”克莱恩下意识问道。

  长相俊秀能蛊惑人心的男人微微偏头,笑道:“我吗?我叫伦纳德·米切尔,是一条鱼。”

  他在说什么?克莱恩的第一反应是,他遇到了一个有暴露癖的行为艺术家。等着,他肯定要问自己为什么不做一条鱼,然后灌输给他一些迷离人世、模糊人生的虚无观念,启发某些不必要的思考——这世界虚无缥缈,终将消释。

  “海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没有回答我。”

  “哎?”克莱恩愣了一下,在他的角度,并看不见这个漂亮的男人身下一条颜色艳丽有如天堂鱼,夹黑带红的尾巴。

  “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吧。”他说。

  伦纳德灵活地坐起来,尾巴垫着,双手撑在岩壁上,他在克莱恩震惊的目光里说了一句:“那你是不是很闲,很无聊?”

  “是。”克莱恩坦然承认。

  人类的震惊很明显,但毕了他居然不拔腿就跑。伦纳德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上一次这样的人,自己走进了大海。海藻断根飘零浮飞而上,那个人却一时沉了下去。

  “你不怕我吗?”

  惯犯。克莱恩从这条人鱼的话里立刻得出这么个结论,他于是更不怕了,干脆反弹问题:“怕你想吃了我吗?”

  棘手,是个棘手的人类。伦纳德也做出了相应的判断。伦纳德接触过的人类不多,不然他可能已经被端上了餐桌,而对人类的克莱恩来说,遇见人鱼是破天荒人生头一回。

  “比起这个,我想问你个问题。为什么一个海洋生物会觉得海风有腥味?”克莱恩问道。

  “因为我也曾经是个人类啊!”

  克莱恩对这个阴湿的小镇第一印象并不算好,现在他遇到了一条自称人鱼,并且曾经还是人的东西。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一个共同遭遇的目击者。可刚才还在觊觎他手中水瓶的老人也不见了影踪。这是纯粹的巧合?

  他及时打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有时候可怕的并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人类无端的联想。

  于是他的目光完全被眼前长着俊俏皮囊的人鱼男人吸引住了,以至于忽视了海面上汹涌而来的黑云,还有偶尔闪现在遥远天边的闪电。如果不是他舔手时若隐若现的尖牙嶙峋,按在岩石上的手指被明显的蹼连结,还有那邪异而妖冶的幽绿双眸——不祥的春天的景色,潮湿的绿色吞噬了所有灰败的存在,看似合理的表象下,深藏着生命吞食生命而存活与延续的本质——如果不是这些,克莱恩很难意识到自己拥有了不寻常的经历。

  伦纳德•米切尔。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灰黑色的云层,这位拥有名字的人鱼飞快地支起身子,竖起耳朵,好像只察觉到北极熊袭击的海豹。他在聆听自己作为人类所不能听见的声音,克莱恩感到好奇,那会是什么样的声音?

  过度的好奇会把他拖进再不为人的深渊,克莱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可是历史系的大学生,正儿八经的书没读过几本,刊登许多诡奇故事的闲书却也看过不少。

  “我要走了。”人鱼以手代足,带动自己身体投入那翻涌着暴风雨气息的冰凉海水中。克莱恩不喜欢湿淋淋的感觉,所以从视觉上便开始抗拒那裹挟走人类体温,轻易把他们冻死的或溺毙的海洋。

  但他竟然大胆地阻止了人鱼,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尽管他的提问并没有得到解答。

  “你要去做什么?”

  “秘密。”

  倾盆大雨近在眼前,而他拔腿开跑之前,绿眼人鱼脸上那神秘的微笑清晰地映在他眼瞳中。暗沉天色中如梦似幻,他一时分不清人鱼究竟是消失在了海洋之中,还是自己的眼瞳深处。

  历史系大学生克莱恩•莫雷蒂被大雨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他在屋檐下狼狈地脱掉鞋袜,用房东递来的毛巾擦干头发,光脚坐在溅了一小路水痕的干燥廊阶上喝热茶。

  刚来这里的人多少都要淋雨几次的,房东太太热情地招呼他,这里的雨下得频繁,来得突然,总让人猝不及防。而且雨伞是没有大用处的,雨衣也会变成一次性使用物品。因此,小镇上还流传着雨中小怪的传说,它们还没有巴掌大,乘着雨滴落到小镇上来,会在看不清路的大雨中,把有防备的人引到雨更大的地方,以抓破他们的雨衣和雨伞为乐,而人们总会以为那是雨中裹挟的某些树枝和碎石所造成的。但对于倒霉蛋,它们又会慈悲地指引他们到避雨的地方去。

  我们的大学生克莱恩•莫雷蒂明显是后者。

  他讪笑着,询问老板娘道:“很有趣,这里还有其他有趣的传说吗?”他吹开热茶扑在他脸和眼镜上的水蒸气,试图在雨幕中看清老板娘模糊的面目,但又掩盖着自己的求知欲,表现得好像真的是下午茶闲谈。

  老板娘在稀里哗啦的雨幕中嘟囔,突然提起,她又一时想不起更多了。

  房东在屋子里大喊女人的名字,看来他不喜欢克莱恩和这位还算健谈的家庭主妇聊天。

  毕竟这里很少有外来的年轻小伙子,小心些总不是坏事。克莱恩会意地向微微蹲身致歉的老板娘笑了笑,抬起茶杯又搁回去,示意自己会洗干净壶和茶杯再上楼休息。

  他是哼着不成曲调的歌,甩着湿漉漉的手上小阁楼自己房间去的。屋子里堆满了书,他花了大价钱请人搬到这个小镇,又加了钱请人搬到阁楼上来,虽然他并不阔绰。

  所以他刚才才到海边去散步。

  扬尘已经老实地静止在房间里每个微不可查的小缝隙里,克莱恩轻手轻脚地踩上地毯,以免打个大喷嚏。地毯毛茸茸的,搔痒他的脚底心。他的鞋还在楼下壁炉边烘烤,为了带更多的参考书他连鞋靴都放弃了,以至于现在要穿只能将就房东臭脚的毛拖鞋,与其那样,克莱恩选择光脚。

  他打开能够望见海的窗户,随手捞起一本厚封皮的书,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读起来。尽管他努力把心思集中在眼前密挨密的字母序列上,可心思总往窗外那蓝黑色的海岸飞。

  “伦纳德•米切尔……”

  “伦纳德•米切尔……”

  不知不觉他已经在摘录本上画了满面伦纳德•米切尔的名字,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如此深入,且多角度地思考过含义,却执着于一条人鱼所说的,也许从他人那里夺取的名字。

  好奇心已然产生,在倦怠之前只会越燃越盛。

  克莱恩最终啪地合上书,坐到桌前按亮台灯,给远在故乡的导师写信。

  他已经决定明天再到海岸边去。

  寻找伦纳德•米切尔。

  一条曾经是人的人鱼?姑且不去在意其中的可能性,从人变作人鱼,会是他那般毫不在意,且悠闲过头的样子吗?或许他失去了作为人的记忆,从而忘记了自己与人的分别。那么,他变成人鱼又有了多久,久浸其中,真的能分辨出海的味道很腥吗?

  苍茫的大海, 美丽的黑色乌云压在远方,黑色闪电般的海燕掠过低空又陡然升空。追逐它们哗啦跃起又扑通落下的,是一尾黑红的身影。看似平静的波浪底下,是暗自涌动的水声,它们好像都活着,在沸腾,在呼唤,在孕育一个个落单的孤独生命。

  晴朗无云的下午,克莱恩又来到了海边。

  他正巧遇到了在岸边享用晚餐的伦纳德。

  美丽的人鱼糊了自己满嘴的鱼肉碎片和红色体液,给他俊秀的脸蛋儿染上一分可怖又诡异的美感。“哦,你好呀!”伦纳德大大方方地打招呼道。这场面,对生来活在熟食时代的克莱恩来说,冲击力略强。他拿出手帕捂住自己的口鼻,以防自己忍不住干呕。

  他问曾经是人类的人鱼伦纳德,道:“曾经是人类,变成人鱼后也能接受生食吗?”

  “你说的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伦纳德大大咧咧地捞起一把海水,洗干净了自己的脸和脖子。海水一绺绺地流下,裹着溶解的鱼血在他光裸的身躯上画出斑驳的纹路。他头发还湿淋淋的,服服帖帖地粘在脖颈间,水滴滑落,乱七八糟的头发看一眼挺狼狈,看两眼,他是长得真漂亮。

  克莱恩沉默时,他反而笑嘻嘻地问:“你知道了我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的。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可以叫我克莱恩。”他保守地没有告诉伦纳德•米切尔自己的全名。

  “克莱恩,你来海边是来找我的吗?”他刚才远远地看见了克莱恩在海岸边寻觅的样子,调侃道:“回来找我的人有两种,一是想抓我去卖钱,这类人一般会被发现死在沙滩上,利器开膛破肚。顺带一提,利器就是我的尾巴啦!”他扬了扬那流线型的锋利尾巴,继续说道:“二就是迷上我了,想把我带回家,至于下场嘛……我还在想。”

  伦纳德的笑容看起来很危险。

  “原来你对人还有该有的戒备。我还以为你是童话里那种天真的小美人鱼,不然,也不会主动跟海岸上的人搭话,还对真名无所隐瞒。”克莱恩没由来地松了口气。

  散漫的雄性人鱼向后啪嗒倒在水面上,泡澡一样浮沉几下,撅着嘴巴,思考片刻才说:“看来你是后者。”

  克莱恩没否认这只臭美人鱼,他确实有那个臭美的资本。但克莱恩也不清楚自己纠缠伦纳德的真正的原因,或许他只是在这个穷乡僻壤人生地不熟,太寂寞了,想找人说说话。不需要聊天聊地,争论是非,说些没由来和没意义的话还得到回应,就够了。

  不过他也设想过,自己已经成为一个鬼魅的猎物。他无法战胜这种致命的诱惑,尽管他知道忍一忍过两天就忘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到海岸上来。和这条奇怪的人鱼,曾经的人类,说一说话。

  “变成人鱼还有社交吗?”

  伦纳德“噗嗤”一声笑了,道:“你因为没法逃避社交,想变成人鱼吗?得不偿失。因为海里的生物不会跟你说话,饿了就找吃的,累了就睡觉,没事吐泡泡。不会有谁认识谁这种说法,一切只跟吃的有关。”

  克莱恩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幻想破灭的失望,他原本是想问伦纳德有没有同类,是伦纳德先入为主,误解了他的意思。于是他反问伦纳德说:“你过得不是还蛮自在吗?”

  人鱼看起来不像是失去了人类记忆的模样,说真的,他甚至还拥有揣度人类心理的经验依据。

  “那是我。既然做人的时候就会因为外在因素感到寂寞,到了深海反而会因为更加空虚而情绪崩溃。不要想着逃避,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需要他人认同而努力活下去,解决你的问题应该更有效。”伦纳德断定道。

  听他的意思,他天生就是个随遇而安,散漫自由的性格。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对自己抱有绝对的自信,尽管他人觉得愚昧自大,他自己也不动摇的自信。

  支撑他那样想的资本是什么呢?

  对着一只自由的,不受人的规则所束缚的人鱼,克莱恩也用他为人的思维去揣测着。“既然你那么肯定,你见过那样的例子,还是说你本身就经历过那样的过程?”

  伦纳德嘭地钻进水里,克莱恩以为自己戳中他的痛点让他生气了,无奈地坐到岩石上,开始思考怎么找到下一个消遣。结果伦纳德很快又从水里飞速上浮起来,席卷起一个大大的浪花,迎面浇在了毫无防备的克莱恩身上。

  这是伦纳德对无礼人类擅自用人类规则和思维揣摩冒犯自己的报复。来吧,臭小子,背过身去为你的无礼得到制裁而忧郁,或者愤怒吧!那才是你该得到的惩罚。

  遭到报复的克莱恩从头到脚湿透了,他先是抬起两只手打量了一下落汤鸡的自己,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伦纳德傻了。

  “有什么好笑的?”他冷冷地问道。

  克莱恩摇摇头,连连发出愉快但表示否定的嗯声。他认为,伦纳德作为人类时,想法和行事方式应当也是少数派,成为人鱼后更不用说了,天下简直不会有比他更奇怪的家伙。

  而他眼里奇怪的家伙,就在此时此地,也觉得自己遇上了另外一个奇怪的家伙。

  “你果然很聪明。”克莱恩对这只普通地生气,普通地看人笑话的人鱼说道。

  伦纳德蹙起眉头,薄薄的唇抿成一条微有幅度的线,“如果你不会游泳,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淹死在海里。顺带一提,即便你会游泳,我也可以把你淹死在更深的地方。”

  “那真是谢谢你了。”

  克莱恩垂着眼睫,眉宇间透露着放松而无所谓的气息。

  “但我还没那个打算。你不也没有杀了我的打算吗?不然为什么会来我上次遇到你的地方,试探我会不会再来。”对于人类的克莱恩来说,他判断自己是否找对了地方的根据,仅只是视觉和记忆。只是这话说得实在有些,“你来找我,是不是勾引我”的意味。

  而对于人鱼的伦纳德来说,他可以通过味道,海潮甚至一些更特别的因素来辨别,更加准确无误。

  男人刚才说“谢谢”的表情顺遂而温和,他并不是那种为了世俗眼光和名利而苦恼的人。如果是更深层次的烦恼,那大概率是无解的了。伦纳德突然有些改观,也油然而生了好奇。

  “我想变自由。或者找到一个人让我能变得自由。”

  闻言,伦纳德一拍手,总结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马上要给我提出什么哲学问题了,那你去找一个能共度一生的人不就可以了。”

  克莱恩又笑了。

  面前这个人,与其说潇洒洒脱,不如说是不羁散漫。这样的人总有种让人放松的魔力,再大的事儿面前,那都不是事儿。

  “这样就可以解决?”

  他没有质疑人鱼思考的逻辑链。哪怕他的回答就好像是,让看不清东西所以找不到眼镜的人戴上眼镜去找眼镜,让找不到共度一生的人去了解一个人那样,省略了中间困难的诸多过程。

  那些对于他来说,也许确实是这样单纯而简单的。

  “我哪知道,我又没有找过。”不羁的人鱼在水里打了个滚儿,仰头看向克莱恩:“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克莱恩放眼望向视线里海的边界。无边无垠的海洋也会因为地球的形状看起来好像有边界,人又怎么能逃脱为谁改变,被环境被限制的命运呢?

  “我们好像不可能会变得自由。”

  “啊,哲学问题来了。”伦纳德两只手捂住脸颊和耳朵:“别跟我说那些,说完我今天都不想吃饭了。”

  “我请你吃面包。”

  “你是来喂海鸥的游客吗?”话虽如此,克莱恩买来热腾腾新出炉的面包时,伦纳德还是很开心地跟克莱恩一起分享了。

  “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吃完回甜的可口面包,克莱恩好奇地问伦纳德道。把油腻揩在克莱恩手帕上,伦纳德张开大手把手帕塞回给克莱恩,说:“吃!玩儿!睡!”

  回答太具有伦纳德的风格,克莱恩垂头想说我不该问你这个。伦纳德目光却忽然投向某个遥远的地方,他说:“暴风雨的时候,追海燕。”这就是那天他说是秘密的事。克莱恩立刻意识到。

  他也发现,这条鱼很好哄。前一天还是秘密的事情,今天再见面,一顿面包就可以让他坦白。

  人类对单纯的动物所抱持的恐惧,究其根本,也有它们欲望过于裸露的原因在里头。人总是要扮演和伪装的,过于直接的袒露反而让他们感到惶恐。

  克莱恩无疑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之一。

  黑压压的云天,裹挟着彩色的闪电。一尾红尾的人鱼,飞鱼一样跃向天空,和那些知觉敏锐的海燕一起,闪避过阵阵惊雷,在沧海和穹天间快活地放声大笑。克莱恩顺着伦纳德的视线望去,他自己住步远观的时候,想象不出那样的风景来。

  “我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克莱恩,好久不见……”

  “关于人鱼的传说许多,不尽相同,我着重查阅了记载你所在地区过去的土著人种残留的史册。虽然只是一些浮光掠影。”

  “听说人鱼会诱惑人,把人拖下水生吞活剥。”

  “也有一些报纸刊登了开发时发生的一些怪事,许多旅客无故失踪,没有尸体,也找不到任何曾经存在的痕迹。同行的人们总觉得自己身边不见了某个人,又说不出那个人的名字。有一个年轻人指证自己在海边看见和同事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身鱼尾怪物,但事件最终以精神错乱结尾。”

  “希望这些资料对你的疑问有些帮助。顺带一提,我更好奇是什么勾起了你对这些奇异事件的好奇心,毕竟平常你更关心民俗方面的知识。不过,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可以买一些相关的杂志阅读,它们确实很有趣。我把名录抄在下面……”

  克莱恩伸出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先是用别扭的姿势打量自己的桌面一阵,随后双手叠起端着下巴趴在椅背上发呆。

  至今为止,伦纳德•米切尔还没有展露出任何想要拖他下水,或是攻击他的行为。如果那些传闻是真的,伦纳德•米切尔曾经是人类也是真的,那么他很可能是那些旅客失踪者之一。

  那么,把他拖下水对于伦纳德而言,究竟有没有更深层次的意义呢?克莱恩神叨叨地想到一些自己变成人鱼,而伦纳德•米切尔披着自己的皮去到人世间的光景,像是遥远东方所流传的“水鬼”一样。

  这实在算不得是件愉快的事,甚至带着些鬼魅而恐怖的色彩。

  克莱恩•莫雷蒂很明白如何去除自己的恐惧,藏藏掖掖是行不通的。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人鱼的解答。

  “吃你?人类太看得起自己了,你的肉能有鱼肉和螃蟹好吃吗我为什么要吃你,要是你们的肉好吃,吃得最欢的不应该是你们自己?”

  这伶牙俐齿的家伙!自己原来不也是人类!克莱恩肺腑里无名火起,别开头看别处去了。

   “你生气啦?”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说的本来就是大实话!”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说完,他往水里一钻,消失了。

  今天的海风没有太阳作陪,不仅腥甜腻人,还冰冷刺骨。远方的云也依旧黑压压的,海燕们在远处与风雨雷电搏击,而他只是个看客。也许他想要的并不是自由,而是和那海燕们一样,全身心投入的抗争和挑衅。

  身作看客,对风雨和海燕的搏击一无所知,对水下的暗流汹涌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生活在水下的伦纳德生活如何,还妄作揣测。他居然又觉得自己太过于自我了,在认识伦纳德之前,他自己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自己。

  奇妙的友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他们之间悄然建立的。

  他只要感觉心情不好就会来到海边,偶尔只是远远观望,但只要他站定在海滩上,无论他在哪里,伦纳德就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自然而然地能精准地定位到他。

  他也没有呼唤伦纳德。

  说他是根据声音找到自己的,未免太过牵强。

  难道是心跳?是呼吸?是走在海岸边踏步的频率或声响?想到这里,他自己整个人都被伦纳德看透似的,心脏跳动和一呼一吸都被伦纳德掌握在手里,全部读懂。

  克莱恩埋头在拱起的两膝之间,他感到心跳没了节拍兀自跳动加速。

  水声乍响,伦纳德回来了。

  “给你海螺和珠贝,人类到不了的地方拿来的,能买很高价钱。这总该不生气了吧?”他哗啦啦把那稀稀拉拉、零零碎碎的海产倒在克莱恩怀里。隔着衣物,他身上的寒冷气息传至克莱恩身上,让克莱恩猛地打了个颤儿。

  除了冰冷的寒气以外,伦纳德身上还传来某些不祥的气味,倒也不是海水的咸腥,更不是尸体腐臭,那腥甜带着锈色的喧嚣气味异常浓重,冲开克莱恩的鼻腔直达天灵盖,几乎刺激得他干呕起来。他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以免在人鱼的面前丢人。

  “我又没有连着你一起说的意思。”人鱼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不良反应,一味不悦的嘟囔道:“要吃我早就吃了,留这么久干什么?看你那胳膊腿也养不肥。”

  “那你留着我干什么?”克莱恩佯装还在生气,没好气地问道。

  伦纳德神秘地笑笑:“秘密。”

  又是秘密。

  这次他又要用什么去跟伦纳德交换秘密呢?克莱恩没由来地想。秘密是需要交换的,这是他在伦纳德身上学到的第二件事,第一件事是,不要随便告诉一条笨蛋人鱼自己的名字,不然你就会在海滩的各个角落看到他回忆人类文字的痕迹——这就好像是克莱恩是个自恋狂,疯狂地在海滩和岩石上,用石头或是沙子书写“克莱恩到此一游”这样的字眼。

  他也警告过伦纳德不要做这样的事。

  可那乖戾的人鱼一点都不听话,反而写得更欢了。

  之前他像是自己在海滩上写着玩儿,可现在他写了还要告诉自己。克莱恩觉得脸红,这脸红也包含着许多意味,比如他可能在目击的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比如他想象到伦纳德扭着尾巴在浅滩上游动,带着蹼的双手以指为笔,笨拙地书写他的名字,或是捏着一把干沙子,在平夷的大块岩石上画他的名字。

  除了吃,睡,玩儿和追海燕,他现在多了几件事情可做,而这些事都与克莱恩有关。

  这让克莱恩感到脸红。

  他在镇上没有能谈话,年龄相近的人类朋友,而同样无事可做的伦纳德就成为了最佳候选。有时克莱恩甚至把自己的书带到海滩上去看,这海滩上总是没什么人。他注意到自己许久没见过捡垃圾的老人了,但这没能引起他的警惕。

  或许他们换了个地方捡,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他和伦纳德越来越亲近,亲近到他看书的时候,无聊的伦纳德甚至没防备到挂在他腿上睡着。他也熟悉了伦纳德身上那股奇妙的味道。伦纳德不在身边时,他还会没由来地想念起来。

  “你的头发不会长长吗?”

  伦纳德坐在他旁边玩他带来的九连环,那抓鱼的时候比刀刃还要尖利灵活的手爪,在人类小孩的玩具面前竟是那样的笨拙。但伦纳德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偶尔想拿到嘴里咬的动作,被克莱恩及时制止。

  “头发?”

  “你是开始退化了吗?连头发都不知道是什么。”

  伦纳德抓了抓自己头上浓黑的毛发,迷茫地看向克莱恩:“这个,还会长长吗?”克莱恩应声掏出了一把梳子,给伦纳德梳头,梳完他还拿出一根房东太太的红色头绳给伦纳德系上。事实上他预谋已久。

  伦纳德的头发有些滑腻,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可是在海水里来往,就是他发丝里钻着小鱼小虾小贝,克莱恩也不会太惊讶。令他惊讶的是,伦纳德的头发除了滑腻之外,干净得出奇。

  “你真的生活在海里吗?”

  伦纳德不明所以地看向克莱恩。

  “你晚上睡在哪?”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克莱恩一阵为好奇心抓耳挠腮。

  那是伦纳德的秘密,在人类的世界里,即便你掏空自己,也不一定能看清对方。而伦纳德给他的则是,我愿意与你交换。

  这世界终究没有不劳而获,哪怕是最牺牲自我的爱恋,也要求着情绪的回馈。他的心情对于伦纳德而言,是最大的秘密。

  他所产生的对伦纳德过去的隐秘渴望,无法割舍这段恐怖缘分的原因,他对自己因伦纳德•米切尔出现而学到的那些东西是什么看法,以及他想要靠近伦纳德•米切尔这件事,是他最大的秘密。

  他正是那个被伦纳德所忽视的,无法轻易与人共度一生之人。

  “你要回去了吗?”人鱼亳无准备地从他膝头滑下。他是那样的无辜,自己为他而产生的踟蹰、无力与徒劳感似乎全都是庸人自扰,他则置身事外。克莱恩顿时陷入了无尽的恐惧,这恐惧是存在于畏惧死亡之外的感情所带来的苦痛。

  “我想您在信件中所描述的生吞活剥是翻译后的艺术,实际上原文所使用的字眼可能仅仅只是吞吃。而我现在无比清楚那种置于他人砧板,为人鱼肉的感受。”

  “请您相信,人鱼确实是会吃人的。他们用神秘作餐刀,美丽当调味料,恐惧与对应的好奇,才是他们用餐时最为必要的养分。也请您相信,我的精神完全是正常的,既没有受到命令一般不合理的情绪控制,也没有令人不快的狂热和信服指引。”

  “我明白我是否能摆脱这个困境,在且仅在乎于我如何选择。”

  将信件投入小镇上唯一的邮箱,克莱恩裹紧了风衣往回走。他心中隐隐有些侥幸,也有一些可以称之为预感的想法,如果他因此付出了代价,那么收信人知道他在这里遭遇过什么。

  他是在他人无心的搭话之中察觉这个事实的。

  刹那间他便明白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正像是导师推荐的杂志上所刊登的一些奇幻故事,而主人公往往陷入逃离后一生惶恐不安,或是迷失在于他人所不能见的“外界”。是的,他看了,他还看了许多那样的故事,试图从里面寻找到一个结局不那么骇人听闻的。

  并没有。

  它们都像是那个无心与他搭话之人所说的那句话一样,连尾音都振聋发聩,让人毛骨悚然。

  那是克莱恩开始回避到海滩去之后的某一天发生的事,那天他吃完晚饭照例到外面去散步。

  这对他撰写与这个小镇相关的民风民俗报告有着饶有成效的帮助,绞尽脑汁坐在桌前苦思冥想,不如亲自到小镇上去转一转。当看到那些农家院前攀爬的葡萄藤,藤下啄食螟虫的母鸡,或是疏于打理的院子里长得轰轰烈烈的罗勒叶,回旋于风中却仍然能轻灵避开他的白粉蝶,他就有了提笔写一些什么的冲动。

  而他路过临近海滨那条街时,搬着家具的壮年人路过了他,他原本只是多看了一眼那些落灰并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家具,可其中年轻人认出了他。

  他说,你今天不到海边去吗?

  克莱恩没能认出他,他想着对方可能是前阵子帮他搬过东西的挑夫,于是点点头,应声说是。

  然后年轻人说出了那句让他如鲠在喉的话。他登时觉得年轻人就是命运派来愚弄他的使者,也许他知道那条人鱼的存在,但他为了吓唬自己有意地,处心积虑地,等到了这个搭话的契机。

  他说,你总是一个人在那里看些什么东西?

  愚昧的新教总是在变化,为了与临近国家与众不同,或者说,为了控制人们的思想不向他人靠拢,那烦人的教义总是在变化。克莱恩也是在这变化中意识到其本质而逐渐觉醒,对于其他人来说,也是逐渐不清醒的那群身先士卒的年轻小伙之一。

  但他听到这句话之后,也没忍住喊出了一句:Gesus!

  无论他怎么安慰自己,是那位年轻人离得太远没能看见趴伏着的伦纳德,他总是在为那天没能多问半句后悔,他只回答自己在看书。那位身强力壮的挑夫也再次强调了一遍他的孤身,一个人还能在冷风里看那么久,不愧是大学生。

  看不到伦纳德也不是什么坏事,那样就不会出现伦纳德所说的那一类死者。也不会知道他是个喜欢到海岸上去,与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非人之物谈天说地,插科打诨的怪人。

  然而,在他情绪中占据主导的,愤怒多于恐惧。

  老天,他怎么会因为一个非人之物对自己的欺骗而感到如此愤怒?他们原本就应该是谎言、暴力和恐怖的化身,而不需要向人类证明。难道装出一副与人类别无二致的模样,就代表着伦纳德和克莱恩之间毫无隔阂了吗?

  克莱恩为自己的愚昧感到绝望。

  与他的脸红相似,他这样情绪复杂的人,愚昧也有着两层含义。一是被非人之物轻而易举地攥在了手心,二是,他内心深处确实隐隐渴望着他与伦纳德,那天杀的可怕人鱼怪物,曾经的人类,在某些精神层面确实别无二致。这难道不是最愚昧的愚昧吗?这与他向来规避的那些沉浸于爱恋无法抽身的男男女女,又有什么分别?

  他于是更不去海滩了。

  可惜,去见伦纳德•米切尔似乎已经变成了瘾。

  意识不清地站在海岸边,遥望着还在海滩上写他名字的伦纳德和他背后那前赴后继的海浪时,克莱恩近乎癫狂地露出了笑容。现在他真的陷下去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发生在他身上。

  “你来了!”伦纳德则对这段消逝的时间毫无实感。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从来不是只有出发与结束的位移,而是一段曲折离奇的路程。他让他们就像许久不见,但再见面仍然如故的朋友,那亲近的态度实在太过炽烈,太过纯真,顶着违和感也没有人能拒绝。

  他好像天生知道,真正绑住一个浪子的不是死缠烂打,也不是虚与委蛇,而是游刃有余的神秘、欲擒故纵的放置与绝无虚席的等待。

  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那就拿走或是给个准话。不要再给予我这种不安的恐惧,给我脚踏实地的安心。克莱恩坐在海岸上思考着,怎么向这条人鱼坦白自己暧昧的想法。

  “你能再帮我绑头发吗?”人鱼却笑嘻嘻的,满脸期待地趴到他膝头,双手把那根红色的皮筋奉上。

  克莱恩•莫雷蒂先生一败涂地。

  “为什么?”

  “嗯?”

  为什么你能够如此无忧无虑地踏进别人的内心,把隔阂视若无物,把畏惧置若罔闻,把有所保留变成笑话?

  “为什么你这么自由?”

  这个问题让伦纳德沉默一瞬,随即他给出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也许……因为我不是人,而你不是人鱼。”

  他的诱导如此自然而有依有据。不是其他人所想象的那种拙劣的直言直语,或是强大力量的压迫,而是这样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

  “那,我变成人鱼就能解决了?”

  伦纳德抬眼看他,那是多么可怕的眼睛啊,盛满了包容的,无所顾忌的,一双吃人的眼睛。

  “我不知道。也许我也可以变成人?”

  又不是童话世界,那种事情自然不可能发生。克莱恩拢过伦纳德的脖子,说我给你绑头发。伦纳德仰头看他看得入神,连他按头让他弯一弯,伦纳德都没有反应。他之于伦纳德又未尝不是非人之物,他之于伦纳德的同类,又未尝不是无法展示的朋友。伦纳德看向他,又未尝不是在眺望尘封的,没有钥匙的宝箱。

  如果他们从中得到的是相似的体会,那与是不是同类又有什么关系?克莱恩感知到命运的同时,也深深为这为自己所维护的命运所震颤。

  随遇而安的安逸想法,最终战胜了那种踮脚到水面呼吸般的紧迫感,克莱恩又天天去海滩见伦纳德了,甚至因为知晓他人看不见伦纳德而变得嚣张起来,不再偷偷摸摸害怕被人发现。

  “跟我来。”

  那天他踏上海岸时,伦纳德从岩石下翻着白沫的海水里扑起来,猛地拽他。他终于暴露真面目了。克莱恩下意识握紧了衣兜里的匕首,力量上他固然是拼不过一条捕食性人鱼的,但一把匕首足以制造供他逃跑的契机。

  但伦纳德下一秒便灵活地爬上岸,按着克莱恩的头鬼鬼祟祟地躲到一扇高耸的岩石后,随后摇头晃脑地让克莱恩顺着自己指的方问看。克莱恩不明所以地收回己经快要脱鞘的小刀。

  “他们在做什么?我还以为他们在打架,但好像并不是那样。”

  难免伦纳德会好奇。

  克莱恩头疼地扭转回目光,内心咒骂那两个屈服于人类原本已经战胜的生殖冲动而滚在沙滩上的身影,他们明显知道自己被别人发现了,反而还忘情地表演起来。伦纳德冰凉的手还抓着他的胳膊,他看得出神,不知道是出于对其他生命的好奇,还是别的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那两个人类身体分开低声絮语,猜也是在说些没脸没皮的肉麻话,伦纳德唰地扭头问他:“他们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哎——”伦纳德遗憾地拖着长音。

  鉴于他们看不到伦纳德,克莱恩抓着还想继续看的伦纳德逃离了现场,他可不想被当作偷窥癖变态。

  “嘴对嘴对人类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没有。”克莱恩强调。

  “我总觉得我知道,但我想不起来。”

  “那种事,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他说完这话,伦纳德狐疑地盯住他的眼睛,质疑道:“听起来,你好像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

  “我明白了。”伦纳德立马爆料道:“我很喜欢你给我梳头发,为了不弄脏头发,我在海那边没人的沙滩上,一个长得很像鱼尾巴的石头后面,一个干燥的放了很多猎物骨头的洞窟里面睡觉。”

  说完他摆出“我告诉了你一个惊天大秘密的表情”,但作为人类,谁仅凭这些极具个人色彩的模糊描述,就能找到这位了不起的捕食者的小窝呢?克莱恩无奈地想。

  “人们只会跟非常亲近的人做那种事?”

  “非常亲近?”伦纳德继续问:“是我邀请你到我的洞窟里去做客那种亲近吗?”

  “不,还要更亲近些。”

  “那,你给我梳头也不够?”

  “不。”

  “我们一起吃面包?”

  “还不够。”

  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克莱恩乐开了花。他放任伦纳德不知所措许久,正准备解释朋友之间不会做那样的事时,伦纳德惊人地问道:“那你变成人鱼就可以了吗?”

  现在克莱恩至少又知道了伦纳德的两个秘密,伦纳德没有同类,以及伦纳德对他有不自知的强烈占有欲。

  “谁知道呢?你要不要试试。”

  克莱恩的手再次放在了衣兜里的小刀上,只要伦纳德有尝试拖他下水的迹象,他就狠插他一刀然后逃跑。

  但是伦纳德的试试,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试试。

  也许所有人都见过那种小孩子,头一回吃提拉米苏时要把盘子里或者杯子里每个角落都刮得干干净净,如果刮不干净,他们会伸舌头进去舔得一干二净。那种喜爱是赤裸裸的,吃惯了蛋糕的人不会那么执着,所以,大概也没有那么喜欢。克莱恩没有见过,因为他是在人面前最矜持的乖小孩,在难得饱餐一顿,连骨头上每一丝肉都要刮干净的野兽舌头底下,他是毫无隐私的弱者。

  他的意识有如回光返照,推开伦纳德的时候他的嘴唇已经是一块被铁蹄蹂躏碎的果冻,流了血。捕食者则意犹未尽地舔着尖牙,凶光乍泄的瞳孔里闪着慵懒的饱意。如此危险。

  “嗯……”他那回味的样子,激得克莱恩当即抓起自己散落到臂膀附近的大衣就跑。跑到再也听不见伦纳德叫他的声音,克莱恩才停下脚步,他想自己的脸也许红透了,但实际上灼烫的只是温度。他还没法立刻到有人能看到他脸的地方去,事与愿违的是,在做过这样让他兵荒马乱的事情过后,伦纳德忽然变得热衷于接吻起来。

  他的身体至少接近3米长,在他面前克莱恩总觉得自己是个玩具娃娃。而一条3米长的人鱼因为捕猎受了伤,躺在他怀里要亲亲安慰的模样,实在是让他无言以对。

  “我不明白,你明明是一条人鱼,为什么会需要人类的方式去排解郁闷?”

  “但你是人类啊!”

  这倒可好,需要安慰的反而变成他自己了。克莱恩黑了脸,但他还是绷不住无赖人鱼的软磨硬泡,最后他飞快地啵了一下人鱼湿漉漉、紧绷绷的脸蛋,看着他索吻成功之后欢呼雀跃的样子,克莱恩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人鱼变成人是件不可能的事,因为你经常在说,我做了些调查。事实上我也知道了这个小镇的秘密,那些失踪的旅客确实变成了人鱼。”

  信息量巨大的一句话,并没有引起伦纳德任何的应激反应。他只是一条尾巴埋在水里荡着水玩儿,随后他说出了一句克莱恩无法接受的话,“即使可以便成人,我也不愿意。”

  伦纳德•米切尔,由教会抚养长大的孤儿,一位普通的教堂牧师,先于他一年来到这座海岛小镇布教。在布教过程中受到了反抗新教施行的极端信仰者,而后在某次晨祷后失踪,由于是教会相关的神职人员,镇上所有警察都被发动去寻找他。他的遗物是端放于海岸边的一双红手套和鞋。

  有人推测他是因为与当地土著产生冲突后一时冲动,有人说他只是再也无法承受生命这趟孤独的旅途。而他本人就在克莱恩面前,克莱恩并不想追究伦纳德成为人鱼的前因后果,他想知道的,伦纳德已经给出了坚决的答案。

  “那你不想和我一起去买面包,我可以永远给你梳头,给你读书,在温暖的被褥里睡觉而不是……”

  “而不是冰冷的海水,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伦纳德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他知道克莱恩抗拒这些,但当他再次作为一个活着的生物醒来时,这已经成为他拥有的一切了,“和你一样,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克莱恩。”

  说完,他凑上来给了克莱恩个贴面吻。这个招呼打得就好像他是个人类,从未忘记过那些繁杂的礼节和规则一样,接着他头也不回地滑下岩石,回到了他的家。

  那冰冷的拒绝怎么会让人不心痛?

  晚上回去以后,克莱恩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画家的故事。

  那位穷困潦倒却才绝盖世的青年画家,为了完成那幅画,变卖了自己剩下的所有的财物,买回了各种蓝色的颜料,蜗居家内创作。而当劝他改变风格谄媚宫廷的中介人终于发觉不对,动身前往青年家中寻找时,敲门声中他听见一声,扑通!

  中介人破门而入。方才还在的青年遍寻不觅,而屋中只剩下那幅蓝色,蓝色,除了蓝色还是蓝色的画作。

  那里面有海,有鲸。

  有梦。克莱恩惊醒过来。

  梦境里的一切压在他的心头,他忽然想起那片苍茫不知在讲述什么的大海,想起分食的面包掉屑在海岸上,被透明的海水卷走,想起伦纳德碧色的深邃眼眸。

  他的心情再也无法安定,有一种立刻想要做些什么的心情在心头郁结。克莱恩穿着睡衣奔向那片海岸。

  他第一次张口大喊伦纳德,伦纳德。

  暴风雨就要来了,海边很不安宁,雨越下越大,风刮得他快要站不住脚。而温和的夜色里将不会有人知晓他的死亡。

  明天小镇上也许又开始流传旅客失踪的谣言,他的故事将被写进那些诡奇的杂志,成为这知觉迟钝的愚世间,人们对古老而神秘的人鱼世界急不可待的瞥视之一。

  人们会谈论他房间里那些恐怖的书籍,并发挥他们强大的想象力,编造出与他失踪相关的人鱼的蛛丝马迹。他们会发现海岸上那无数歪歪扭扭的“克莱恩•莫雷蒂”,从而在确信他存在的前提下揣度他的消失也可能是不得意的自杀。他们会感叹着不要温和地走进那片良夜,擅自决定他的心情是恐惧和不安,并用精神错乱画上句点。

  但他不再在乎了。

  克莱恩走进了海里。

  海浪在他身下翻滚。他突然感到无比地害怕,想要往岸上逃走,海浪裹挟中却迈不开沉重的腿。腥咸的海水扑打在脸上,他又忽然平静下来。

  “你叫我?”

  那尾坏脾气的傻鱼贴着他的身体冒出头来,他把头发往后抹得服服帖帖,光洁宽正的额头露出来,更显得他英气逼人。世界突然变得安静。只有一条人鱼和一个人的心跳声。

  “你能让我自由吗?”克莱恩说。

  伦纳德笑了起来,那笑容并不戏谑,也不苦涩,而是一等一的快乐与愉悦。

  “我不会吃你,我会把你变成我。”他说。

  冰冷的海水灌过,克莱恩快要不能在海里保持双眼睁开。伦纳德锢着他的腰身,鱼尾摆动,把他带入海底。克莱恩突然没由来地想起那个漂浮着古老纸张的图书室里,那句没由来的话。

  人鱼会诱惑人,把人拖下水然后吃掉。

  也许这条人鱼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

  克莱恩没有感到太后悔。

  意识逐渐离开身体时,昏暗中他仿佛听见了伦纳德低声在说这什么。似乎是在说他们永远没法自由,克莱恩没有听清,海水灌进耳朵里翻搅着发出巨大的声响,克莱恩只听清了一句话,只有一句话。

  “克莱恩,我带你去追海燕。”

  

  克莱恩变成了一条人鱼。


  

  

  

  

  后记:

  我本人总是认为,最深刻的理解才是最高级的爱。但人与人绝无法彻底了解彼此,因此重要的是那种亲近彼此的同时,束缚彼此的力量。比起暴风雨里无畏无惧飞时候的海燕如何美丽,我更关心暴风雨来临前或过境后,他们如何生存。如果,如果看到他们匍匐在地,声嘶力竭,颓圮不堪,你还愿意来,那我们什么也不应该说。但我们也什么都说过了。

  一个人,一尾人鱼,跨越彼此毫不知情的时间和距离终于走到一起时,甘愿剥夺自己的自由,也蛮横地剥夺对方的自由,从而走到一起。所以水下海燕的结局是,克莱恩变成了一尾人鱼。付出无可挽回的代价,而作为回报,伦纳德才将自己不为人知的、过往世界全数送给他。

  “克莱恩,我带你去追海燕。”

  作为自我,我们的世界融入了杂质而永不再自由,也因此获得了长久活在彼此世界中,为人包容和敬爱的自由。

  所以我的理想也是,不完全宁可无。

  一个生命换一个生命,一种自由换一种自由,拿我的去,给你的来,没有后悔,也绝不可回头。赌气吧,不安吧,如果这一切都不能使你安心,就紧紧抓住那双会反握住你手的手,绝不要放开。

  独占的结局想了很多版本,我希望伦纳德,如同克莱恩永远活在他灵魂之中那样,活在克莱恩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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