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itrone.

It's OK to not be fine.

【伦克】不入天堂,径往地狱


       “他对我说,一些年月过去之后,我们接受了一种真相,这种真相我们以前已预感到,但因不在意或怯懦而对自己隐瞒:一个弟弟,一个化身替我们死去,死在一个不详的时间和地点,他的幽灵最终跟我们混杂在一起。”

  摘自【Patrick Modiano 《Chien de printemps》】

  

  

  克莱恩喜欢保持沉默。那大概是一种自己无法理解的美德,伦纳德时常这样想。因为,克莱恩的沉默,并不是为体现出神秘而服务的。现在看来,那种标志性的沉默,其实是某种或早或晚都会离开的讯号——我不要你来寻,你也不必要来找的讯号。

  确实是克莱恩对他们的宠溺,这么说也许同样没错。

  盛夏结束了。

  值夜者们结伴而行的斑驳树影下再没有一个拄着手杖,总在小心翼翼扶正自己帽子的人,也没有那个咬着烟斗若有所思,一个劲儿往前走的背影。伦纳德在喧嚣的蝉鸣中停下脚步来,让所有忙忙碌碌的值夜者路过自己。夏天早已结束,秋天的落叶像是归心似箭的看客,而住步目送的他,则是那个卖力的小丑。

  他原本以为,早在十几年前他初到廷根的时候,青春便随着夏天的结束消失殆尽。

  “不要试图窥探我的秘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对面褐眸的人露出了错愕的表情。那时候克莱恩还不是个炉火纯青的无面人,就连伦纳德也看出了他的局促和惶感,甚至直接质疑寄生者帕列斯•索罗亚斯德是老大不中用,看走了眼。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特殊不足以让我发现你的秘密?”

  口头上受到反击,伦纳德险些笑出声来。

  不过,即便那时的克莱恩还不成熟,他也从未看透。

  伦纳德知道克莱恩也很在意自己,正如他过分地留心这个温文尔雅却总是招惹事非的新人一样,对方也忌惮着他外表之下深藏不露的未知。

  而且对方还不知道的是,他的人生从充满期冀的未知,陷落为一失足成千古恨那样已知的痛不欲生,其间仅仅走过了一段名为克莱恩的时间。

  “你对我的能力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吗?”

  “没有,没有。”克莱恩迟疑片刻,肯定且肯定地摇起了头。他面对自己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这是肉眼可见的。以至于队长私下找他谈话,叮嘱他不要太欺负克莱恩,人家刚刚经历了丧友之痛,对非凡者的世界又不甚了解,正是无所适从的时候,要是受了太大刺激失控,那他的罪过就大了。

  伦纳德不满地打量着温吞的青年。

  他明明感觉是克莱恩在欺负他。克莱恩总是摆出那种事不关己的沉默态度,来对付他的亲近——难道是他亲近的方式错了不成?

  回想起来,他吓唬克莱恩,甩手把克莱恩丢给高文骑士训练还嘲笑他腿颤地像是风中的芦苇,聚餐时候吃了克莱恩的份,执行任务的时候故意唱风俗歌曲逗他玩。

  不,这是克莱恩的问题。

  换成别的男人,早就搭他的话茬开始互相调侃。听说他已经从老尼尔那里学来了报销,还会跟老尼尔开咖啡里放鞋底泥巴的玩笑。是克莱恩偏偏不买他的账。

  他还得用接近女孩的方法,拐弯抹角地去亲近克莱恩不成?

  伦纳德提出这个问题后,邓恩又是若有所思地回答一句“知道了”,谁知道他把这事情忘了多久。但一段时间过后,克莱恩居然也会跟他开玩笑了。

  那天伦纳德也觉得自己明显地有些反应过度。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难道你想问一些如何逗女士和小姐们开心的技巧?”伦纳德当即回答道。事实上他就是在克莱恩面前装个样子,戴莉女士还在的时候,她开的荤段子玩笑,伦纳德可从来不好意思搭腔。

  前不久他们被燕尾服“小丑”袭击的时候,克莱恩暴露了一些东西,还欠了他一个人情。

  伦纳德在危机时刻拉了克莱恩一把。

  是的,他善意的目光总是追逐着这个胆大妄为的新人,无时无刻。克莱恩升序列这样快,他一直觉得,多少有他每天暗示扮演法的功劳在里头。

  不过克莱恩还是不情愿求他帮忙。

  “队长让我跟你学枪支保养,还有跟踪和监控。”

  那天克莱恩搭话时他在打盹,前一天调查工作熬了夜,他没能睡足两个小时。“时常用的时常擦,油处理不干净直接烧水煮就好。”他敷衍地说。

  “怎么擦,要拆开吗?”克莱恩掏出一把枪来,脑袋凑到他跟前,好像刚洗过,看起来毛茸茸的,很干燥。

  “你去了罗珊推荐的那家发廊?”他没头没脑地问。

  克莱恩怔住刹那。随后他垂眸眨了眨眼睛,动作笨拙地把枪拼了回去,嘴里说:“我去找弗莱。”

  记得那天风有点大,办公室的玻璃窗被吹得呼啦响,不知道是那一扇窗没关好,雨点被风带着刮进只有他们两人却莫名逼仄起来的办公室里。季风里的潮湿气味,被高照的艳阳烤成正正好的湿润,湿润如孩子的眼眶,和克莱恩的手心。

  他飞快地撒开了按住克莱恩动作的手。

  “我只是太困了,没有不愿意教你的意思。”

  “哦。”

  哦。哦。不怪那天风大,是他们双双背离彼此的眼眸不忠。

  就这样,有些巧合没有被看出,有些瞬间曾在生活中多次出现,而他们甚至并未觉察到。一再放过之后,彻底成了浮光掠影最美的纪念品,徒留漫长余韵。

  他教克莱恩许多事。

  克莱恩也带给他无数陌生的体验。

  譬如老尼尔下葬的那天,他抬着棺材穿过参加葬礼的人们,心中并无惊涛骇浪。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稀里糊涂地知晓近旁非凡者的死亡,放下沉重的棺木,以棺中之人的视角去看那些无亲无故的悼亡人。

  罗珊哭泣和质问的声音逐渐远去。

  方才还在安慰她的人里,却有个沉默地低下了头,一言不发。伦纳德无声地奉献出了自己的肩膀,而那个人也不嫌弃他浑身尘土,轻靠在他肩与胸附近的脑袋那么地轻,又那么地重。

  “他本来可以得救,如果我早点发现,”他的嗓音里裹挟着浓重的疲惫,“如果我没有提到过扮演法。”

  保持沉默是多么难得的一种美德。从克莱恩那里学来之后,他甚至没有抱怨过如果自己再早些成为克莱恩的朋友,那么,之后的分别应当都是终将送到目的地的信件。

  如果他们不只是朋友……

  伦纳德逐渐养成了一个坏习惯。

  他还以为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那样。时常将现在发生的事情与过去一一做对比,并且觉得过去要好许多。决定向前看的时候,也就是察觉自己与现实脱轨最清晰的时候。

  他们甚至没能像样地一起度过一个冬天。

  不过他好像已经见过克莱恩冻得手脚发冷,到了办公室立马瑟缩在火炉边像是一只畏寒老猫的模样。

  毕竟天气微凉的九月他还能穿一件薄衬衫,克莱恩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果还能到耶诞节,不缺乏诗人,也不缺乏流浪汉的城市会变得异常包容,人手不足的教会通常会安排他们早上去派发救济粮和蜡烛,下午各自归家。

  像伦纳德、邓恩和戴莉这样无牵无挂的,往往自发凑成一家子。

  像克莱恩那样出门办个事,还要事先回家留张字条说明自己不回家吃饭的,就和亲人团聚。

  可是到了耶诞节,伦纳德靠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屋沙发案头,瞧见外面的灯火通明,耳闻圣歌悠扬。一边他还想象着克莱恩那位沉默寡言的妹妹,稳重但已经有些谢顶的哥哥收到他寄的贺卡,两个人坐在饭桌旁无言相对的画面。

  “老头,你想点根蜡烛吗?”

  “不必。”翻阅报纸的声音间歇性哗啦哗啦地响。

  伦纳德找不到话能说,可此刻想要倾诉些什么的欲望喷薄而出。他找来落灰的烛台,郑重其事地点上三根蜡烛。黄色的火光在黑暗的屋子里蔓延开来,伦纳德坐回嘎吱嘎吱的沙发,点上烟安静地吸吐。

  “你这样,日后深入了非凡者的世界会死得很惨。”帕列斯的定论突如其来,“那个世界并不欢迎心理脆弱的家伙。”

  “可我就是会受到他人影响,这样有什么不对?”在帕列斯面前自己始终是个经验不足的小鬼,但这并不妨碍伦纳德质疑和反驳他,“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心情,却还要教我做这做那。”

  “每死一个人你都要这样消沉,不日死的就是你。”

  “那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不再觉得,如果没有遭遇过那些事就好了?!”伦纳德咆哮起来。

  道歉,始终是不如没做过需要道歉的事来得实在,回忆起所经历的伤痛,谁不会问一句和伦纳德一样的话呢?

  帕列斯言简意赅,“你去看看教堂的心理疏导。”

  听见这句话,伦纳德首先是觉得好笑。接着他反常地沉思起来,承认自己溺于对过去的追忆和后悔,并不困难,承认自己的复仇是心结难消也并不困难。

  难的是找他复仇的理由。

  我们是战友。起初他总是用这个说辞来搪塞自己。他并没有处在一个具有强迫群聚性的团体之中,成为红手套与否是完全自由的。但他要冒着被发现特殊性的风险去参加晋级考核,尽管为塞西玛阁下对寄生者的阐述心神不宁,复仇的火却比之燃得更甚。

  正如帕列斯所说,他原本可以选择忘记。

  “女神,我忏悔,我总是不合常理地嫉妒一个人。他叫克莱恩•莫雷蒂,是我的同事。我们不是很熟,关系也没有那么好,这就好像我是一个死气沉沉的老东西,总不免感到有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像一团烈火,烧灼着我紧张、僵硬、转动不灵的身体。他是一副自由自在、心平气和的模样,这叫我感到生气。”

  “我并不软弱,即便生在教会孤儿院,我也没有因此变得畏手畏脚,风声鹤唳。甚至不如说我因此变得比旁人更加心慈手软。我只是出言调侃他。

  “他时常只是瞥我一眼。偶尔反击我的时候,我明明还有许多话想说,又忽然如鲠在喉。”

  “可想到他现在在我面前,我又什么都说不出口。这也许意味着实际上我与他并没有那么多话要讲,但我始终想不明白心中郁结所为何故。我感觉我就像……就像……”

  无人的忏悔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里面也没有人在聆听他的话语。他只是把秘密说给自己听。

  “女神,请您原谅我的鲁莽,但我衷心地希望,如果重来一次,我想要成为那个知晓他众多秘密的人。”克莱恩那样沉默的人,若是知道他为了复仇甘愿付出生命的代价,是会向他露出打破了波澜的表情,还是会说,“我们不比这少,但也不比这多”。

  伦纳德期盼着,默默无闻地,毫无指望地。

  克莱恩只是个颇有些奇缘的过客,哪怕留下惊心动魄的一笔,最终也该归于平静。教堂独自的忏悔过后,伦纳德的心情一度平复。他又回归到身为守望者披着皮囊,身兼数职奔波谋生和保护市民的生活中去,好逃避那个战友们的死成了梦魇反而助推他晋级的现实。

  “人类真是卑鄙无耻的东西,失去了亲人朋友乃至信仰,也能够找到在这世上苟活的理由。”

  “确实。”戴莉应声说:“原来你也能有些诗人味道的发言,多么嘲讽。不过我希望你这句话是针对因斯•赞格威尔,而不是针对你自己。否则连战斗都不曾参与的我,很难有立足之地。”

  “戴莉女士,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难道是和上流社会女士们逗趣的技巧?”戴莉撇眼看向这个满脸写着“我是直男”的黄金单身汉,嘴上调侃,可伦纳德的问题却让她的笑意瞬间冻结在了脸上。

  “您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帮邓恩队长复仇?”

  “不只是邓恩。”

  “但克莱恩其实和您没有太深的交情,不是吗?我知道您不是那种会在意任何队友在意到不顾一切的人。”

  “你说得没错。”戴莉坦然接受伦纳德的冒犯,丢回话茬,“那这样评价我的你,又做到义薄云天了?”她没想到伦纳德竟是摆出了一副虚心求学的模样,诚实地发问道:“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才会问您的。”

  戴莉愣住了。

  “我说的是想不通我自己。”他好像反应过来自己的询问方式有些冒犯,这才解释两句。意外的是,戴莉居然笑了起来,笑着说道:“你迟早会明白的。”

  直到失去戴莉,他也没能听出戴莉的百般暗示来。

  等他忽然明白过来戴莉话里意思的时候,克莱恩在他面前也会戴着面具说话了。

  “你为什么不回教会来?现在正是教会事务繁多缺人手的时节,只要把当初发生的事来龙去脉都讲清,即便你是头号通缉犯,女神也会网开一面。”

  “可我的命是那位存在施舍的,你觉得女神能容得下一位为邪神效忠的值夜者吗?”

  “我会帮你作证,你是清醒的。并没有被邪神洗脑。”

  克莱恩觉得伦纳德的语气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戏谑道:“你现在这么能编故事,恐怕已经不是个单身汉了?”

  “这句话戴莉女士好像也对我说过。”

  只是句玩笑话。克莱恩还来不及言顾其他,伦纳德摆出一副醍醐灌顶的表情,“上次也是你,戴莉女士问我在隐瞒什么,我撒了谎,不想告诉她我和你去杀因斯•赞格威尔。但是还是被她看穿了。”

  “谁叫你说谎说得那么烂。”

  “为什么关于你的事,我总是在说谎?”伦纳德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捏着手里的酒杯忽然发难道。

  克莱恩也捏紧了手里的杯柄。

  他踌躇着。

  说他没有察觉到那些隐晦的情愫是假的,更何况伦纳德都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他比伦纳德灵动许多,只是装个样子保持从容罢了。不合时宜的,这欲望已是过失,谋杀、鲜血、罪恶、野蛮、极端,粗暴,残忍,背信弃义。

  如今要他坦白自己的罪孽,他怎么都开不了口。

  耶诞节的圣歌响起,酒吧里的人们一时喧闹起来,举杯相庆。克莱恩捏紧了手里的杯柄,以几乎能捏碎那脆弱玻璃的力道撬开了自己的嘴,“我曾经爱过你。”狂欢的人群之中,只有伦纳德的表情凝滞如外头的积雪。

  他分明听到了。

  那是恋爱无疾而终的预兆,是青春消失殆尽的季节,是从梦想跌入到现实的分界点,那是失去幻想彻底变成大人的夜晚。

  三个字在“我也是”和“谢谢你”之间辗转。

  伦纳德感觉自己的嘴皮前所未有地放松,因为他不必撒谎。

  “耶诞节快乐,克莱恩。”

  那张柔光笼罩的英俊脸庞上浮现出静默的笑意,克莱恩收回目光,盯着手里水光荡漾的酒杯,不由地也笑起来。

  我曾经爱过你。

  那样默默无言地,毫无指望地,只下地狱不入天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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